從【爛頭殼】看濁水溪公社

紀錄片工作者吳耀東在數年前曾拍過一部得獎的紀錄片【瑞明樂隊】,紀錄一群抱持另類想法的青年帶著樂器遁入某山區的無人破屋中,過著公社式的生活,他們認為財產不重要,和朋友在一起過著自由的生活,每天玩樂團,才是生命的重心。但是他們的熱情沒有維持很久,團員每天湊在一起卻玩不出什麼結果,沒有目標,加上家庭壓力,團員一個個離去。最後一個鏡頭是,拍攝者找到失蹤已久的某團員,追問:「你還想繼續玩團嗎?」他苦笑不語。
【爛頭殼-濁水溪公社影像紀實】也是一部台灣玩團青年生活寫實,但紀錄內容不是默默無名的樂團,而是在台灣地下樂團中享譽盛名兼臭名的濁水溪公社。
雖然這是部樂迷拍給樂迷看的紀錄片,但即使觀者對濁水溪公社毫無所悉,也可以從片中得到某程度劇情片的趣味,順便大概了解一下台灣地下音樂的風景:一支頗有名聲的樂團,在新專輯發行的前後,漫不經心地練團(卻興緻勃勃地策劃每場表演的「行動劇」)、全台巡迴表演,最後的高潮是在重要團員退出的情形下,臨時找來一名吉他手參與「春天的吶喊」的舞台暴力行動(毀掉九把吉他!)。但在激情過後,這支樂團又因為二名團員必須入伍而暫時散解。
濁水溪公社自1990年成立以來,一直是台灣地下樂圈中最受爭議的樂團,打開始就把「態度」擺在「音樂」前面,踐踏前人奉為規臬的「搖滾精神」,發表的宣言幾乎比歌詞還多,每場表演都以混亂收場。但諷刺的是,這支不把音樂瞧在眼底的樂團,卻是現在台灣玩團青年心目中最重要的團體之一。從今年1月19日舉辦的向濁水致敬演唱會就可以看出來,在台灣能夠被這種陣仗對待的搖滾樂手,除了紅螞蟻、薜岳之外,也只有濁水溪公社了。
許多支持者認為,濁水溪公社最大的魅力來自於他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坦誠,以及為人所不敢為的現場表演,為現今飽受壓抑的台灣中產階級青少年提供最佳的情緒宣洩出口。但另一方面,濁水溪也是充滿矛盾與衝突的樂團,這樣的矛盾在交互衝激之下,也成為他們源源不斷的創作能量。
首先,從作品上來看,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的音樂能力很爛,但他們歌曲的悅耳流暢卻是少有樂團可及;雖然企圖顛覆所謂「搖滾精神」,但他們的直言不諱、音樂的粗糙原始與爆發力卻被樂迷認為是「真正的搖滾精神」。在【爛頭殼】中,也處處可看到這樣的矛盾。
一般認為,濁水溪是關懷台灣底層人民生活的樂團,但很明顯,他們樂迷結構卻不是他們所關心的「底層人民」,絕大多數是擁有中上學歷的都會知識青年,而且,若仔細看看他們歌詞與表演,那樣尖酸戲謔的手法也很難說是一種「關懷」。
另一種常見的看法,濁水溪公社在政治意識型態上堅決地主張台獨,基本上是沒錯,但在【爛頭殼】裡一段於二二紀念公園舉行的「Say Yes to Taiwan」演唱會中,小柯與左派演的「建國」與「哈爾濱大陸妹」行動劇,看起來卻像是嘲諷某種台灣人的阿Q心態:上了大陸妹就是台獨建國的精神勝利。甚至在練團室準備演出時,還有這樣的對話:
「明天是二二八什麼的,何必要應景,全部唱跟二二八沒有關係的,...,唱那些,獨立又不會成功。」
「唱梅花?」
「原來我們是假左翼,真急統。」
「不行啦,你這樣唱,人家還以為我們是諷刺,一定達不到那個效果。」
這裡並不是要指出濁水溪公社的表裡不一,其實以上的表現正是一種表裡如一:抱持著理想,卻又對理想的不可及和現實狀態保持無力感和自嘲,不正是濁水溪公社一貫的態度?就像〔社會主義解救台灣〕一曲中,在激動的口號和刺耳噪音裡,卻是喃喃自語:「老闆我要放假...」。
從這點來看,與其說濁水溪公社是「關懷底層人民」、「堅決主張台獨」,不如說,底層人民的生活和台灣懸而未決的政治地位等題材,在他們的作品裡,是種身為台灣人的複雜感情:壓抑、憤怒、無奈、荒謬,對眼前亂象一方面期待改變,另一方面卻又自在地於其中翻攪。他們以黑色幽默呈現出所處環境的五味陳雜坦誠地表達自身的處境,正深深地敲進台灣搖滾迷的心裡。
曾有人說:做一個好樂團要夠混帳,濁水溪公社就是這麼混帳到骨子裡的好樂團。
不過,濁水溪的原動力,也可能成為讓自己步入毀滅的因子。比起無疾而終的「瑞明樂隊」,濁水溪公社當然是有搞出名堂,得到一定的成就,但是他們所面臨的問題與瑞明樂隊並無二致,如果玩團最好的目的是「沒有目的」,那沒有目標的路要走到何時?如果一次又一次的暴動演出將他們推向高峰,那下面的問題是,如何超越?或是如何下來?
在【爛頭殼】中,我們也看到濁水溪面臨的問題。失控混亂的場面,一向是濁水溪公社現場表演追求的目標,他們不止一次在訪談中表示,希望把失控暴動玩到極致。而在【爛頭殼】開頭總統府前廣場跨年晚會表演中,團長小柯在欣喜於「假如真的在那個廣場,真的太酷了」的同時,也希望「失控」能夠在「控制」之內,結果未如預期,左派依舊失控地將砸毀的電吉他扔入人群中,造成一位女孩受傷,家長怒氣沖沖至後台問罪,小柯狼狽解釋:「其實我們只有一個人在丟,...,所以我也在找他。」之後轉移陣地到「地下社會」演出,小柯說:「還是回來這個小地方比較快樂。」
走到一定的地步,不再是場遊戲,濁水溪內部也產生了危機感,片中鼓手Robert頻頻抱怨:
「現在不行了,左派也結婚了,大家的感情也穩定了。」
「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在玩小孩子的遊戲,幹,也不想想你們幾歲了。」
「我看我們快完蛋了,真的,你們快被時代淘汰了,...,現在人家都在流行什麼,你們還在幹嘛?....人家是可憐你們,看你們撐了這麼久,當做是一種『民俗技藝』在看你們,從來也沒有人喜歡過你們啊。」
要如何將「失控」轉為「可掌控」?這不僅是現場表演的問題,也是樂團未來方向的問題。片中沒有提到一個重要的事件,濁水溪公社在「Say Yes to Taiwan」演唱會之前,曾對破週報的訪問發表政治極不正確的言論:
「我們的理念就是暴力門派的,我們恨不得就是組織自己的游擊隊,我很就是恨不得就是跨過那個台灣海峽,過去殺幾個那邊的……去福建……殺幾個中國人,就算自己死了,反正我們命就是這麼爛,活著也沒甚麼意義,乾脆就是去殺幾個他媽的燒殺擄掠一翻,強姦,姦淫幾個中國人,然後就是幹一聲,那真的實在是太爽了,這輩子就實在是太酷了真的是,殺幾個馬家莊的啦,甚麼趙家村的啦媽的,抓幾個女的出來幹,幹他媽的雞巴,幹,可以呀。絕對可以,生命就是這樣子,跑來這邊唱歌其實就沒甚麼了不起了啦,對我們來講,生命就是這麼渺小了。 」-破報復刊146號
其實這也是一種「失控」,濁水溪似乎相信無論他們怎麼惡搞、怎麼胡說,都會被認為:「反正濁水溪就是這樣」,擺爛到底就可以得到言論免責權。但這段言論失控立刻受到嚴厲的撻伐,進而形成樂迷和破報間的一陣對罵,這和電吉他砸傷女觀眾一樣,不是他們想看到的局面。
如果他們拒絕進一步思考這個問題,那也就只能「回到小地方比較快樂」。
差不多就在這陣風波之後,同時也是這部紀錄片第一版公開發表前沒多久,左派離團了。其實在這部片開拍前,原任貝斯手劉柏利也正好離開,由阿熾入替。【爛頭殼】片中並沒有仔細處理二位重要團員為何離開,我們在片中看不出任何線索,只能大概猜想,或許是「左派也結婚了,大家的感情也穩定了」。
多做臆測也沒什麼意思,對樂迷來講,只希望濁水溪公社能如片中結尾的對話,Robert對小柯說:「我們當兵的這兩年,你就寫歌嘛,等退伍以後剛好出新專輯。」兩年以後,台灣的地下樂圈或許有變,或許沒變;台灣的政治社會或許有變,或許沒變;濁水溪公社或許有變,或許沒變....,世事無常,一切都很難說,就像十多年前沒人認為濁水溪公社能玩到21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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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你在台北的話,目前可以買到的地方是火車站旁邊的大眾唱片,最近幾次去都還有看到。
    如果你不在台北,我手邊還有幾份,你再跟我連絡。  : )

  2. 爛頭殼 – 濁水溪公社影像紀實 at 海洋音樂影展

    這部片子對我們的最大意義除了陰錯陽差地紀錄到了台灣樂團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也在於我們透過這機會認識到了這樣一群人,這樣一種生活態度與這樣一套價值信仰。這些東西至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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