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秘密基地》,2000年5月初版
文/羅悅全
其實現在談台北的銳舞(Rave)還嫌太早,目前這個場景尚處於萌芽階段,尚未有一個紮實的文化出現。不像搖滾樂,’60、’70年代就藉著收音機、盜版唱片傳播至全台,狠狠地刮過年青人壓抑的心靈,陪著他們走過成長的歲月。無論如何,搖滾樂是可以關在家裡,戴著耳機一人享受的東西。而被認為是未來音樂的電子舞曲卻不是一個用來享受孤獨的音樂,以「自由」、「解放」為精神的銳舞文化,比搖滾樂還需要現場參與來形塑它特有的文化。
Before Dawn
’80年出現於西方的銳舞現象,結合了電子音樂和藥物,震盪出英國前所未有的銳舞青年文化運動。但是遠在東南亞的台灣,即使是最前衛的樂迷,也無法馬上理解銳舞文化風潮是怎麼回事,只是模模糊糊地從進口音樂雜誌上,得知英國開始流行一種以電子樂器為表現重心的樂類,打著「砰!砰!砰!」又悶又單調的節奏,叫做「浩室(House)」。
台北銳舞場景的開端,不是出現在傳統的舞廳,或許我們可以從Top和Roxy II開始說起。Top位於羅斯福路國語日報大樓附近,就在AC/DC的樓下。Top有一座小小的舞池,播放的舞曲以另類音樂為主,當時幾位DJ: Ricardo、賴健司,還包括DJ @llen,他們當時就開始播放浩室舞曲。同時期的Roxy II是一間強調搖滾精神的舞廳,有趣的是,Roxy II不接歌,正確地說,DJ們也不會接歌。雖然這批由凌威訓練出來的搖滾DJ群,多是在上了Roxy II DJ台後,才開始慢慢學習舞場DJ的接歌技術,但他們卻比一般商業舞廳更勇於追求西方前進的音樂文化,挑戰舞客的音樂品味。
事實上,當時台灣搖滾迷的心目中,舞曲和搖滾是對立的,他們不但無法理解英國盛行的銳舞文化,甚至還有莫名的抗拒心理。當時專門進口英美另類音樂的藍儂唱片,於其廣告文宣中,有一段文字正足以說明這樣的心態:
「在90年代的今天,我們看到了新音樂界:排行榜上一切無聊的團體,雜誌上報導大堆頭的莫名組合,簡直叫人生厭。…那些哼啊…扭啊…的House音樂最多,沒吸藥耳根子早都浸毒了!…這些像閹割後的無能後代,都是這個音樂就是消費,就是賺錢,一切在新音樂中,更庸俗的低級流行文化現象。」
’90年初在Top、Roxy II、Spin擔任DJ的@llen,很早就開始嘗試這些場所播放浩室舞曲,但這些電子舞曲都是在參雜在搖滾樂的脈絡裡播放。與其他Top及Roxy的DJ一樣,他熟知搖滾樂的來龍去脈,隨時關心西方樂壇的動態,但對於銳舞文化也僅是一知半解。即使’92年開張的Spin,首次將Techno(當時譯為「科技舞曲」)和部份House經典(如MARRS的名曲<Pump up the Volume>)介紹給台北的年輕舞客,這種搖滾夾帶電子舞曲的情形仍然沒有改變。
也許@llen ’94年的旅行,對台北舞曲的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吧。@llen在英國的地下舞廳裡,親身體會到真正的銳舞文化。隨後他又到泰國參加了幾次Rave Party。歷經兩次銳舞文化、電子舞曲的心靈洗禮,回台灣後,他開始在自己的負責的DJ時段裡,全程播放電子舞曲。不過,電子舞曲對台灣舞客來說還是太前衛了。舞客對舞曲的反應與熟悉度成正比,愈是陌生的音樂,愈無法反應。當舞池揚起幾乎沒有人聲,僅有奇怪聲響一路衝到底的電子舞曲,舞客便爭先恐後地退出舞池。舞場音樂也有「言論管制」,Spin的經營者要求@llen停止用「沒有靈魂的音樂」趕走客人。但是@llen心意已定,「我不想放別的音樂,要我走以前的老路,寧可不幹!」於是他決定離開Spin,轉至Twilight Zone。
Twilight Zone
Twilight Zone是台北第一家忠實呈現銳舞文化,完全播放電子舞曲的舞廳。經營者Benjamin是少數還過著嬉皮生活的台灣人,一年之中,有半年泡在泰國離島的海灘上,參加了幾次Full Moon Party,電子音樂讓他「昇天」的經驗,他希望能在回台灣後,也搞一個能夠讓自己和朋友玩得盡興的電子音樂舞廳。’93年底,Benjamin、@llen及英國人Paul,就在Twilight Zone玩起電子舞曲。這三位台灣銳舞的先鋒,都曾親身體驗過國外的Rave Party,對營造銳舞氣氛都有起碼的概念:「銳舞不只是一種音樂,還是一種新的娛樂方式,新的生活風格-在充滿未來感及新世紀精神的電子樂聲中,表現自我,瘋狂地起舞,直到天明。」
不過當時能夠享受到銳舞狂喜的,也只有曾經歷過銳舞文化的外國人,當時台北舞客對Twilight Zone這樣的舞廳仍有些遲疑:四面牆連地板都塗成黑色、螢光漆的圖案、藍紫色的燈光,加上震耳欲聾的House、Techno舞曲,不像現實的裝潢嚇走了習慣傳統舞場的客人。所以Twilight Zone內總是稀稀落落的十幾名外國舞客。
慘淡的狀況直後一年之後David加入才改變。David是時尚工作者,常出入台北各大小舞廳,Twilight Zone特殊的氣氛,是他最感興趣的。David加入Twilight Zone的團隊後,將原來Twilight Zone,擴大為光鮮的舞廳「Underground」。Underground的設計較符合本地時尚裝潢,舞客不但在人數上慢慢地增加,族群也不再限於外國人,時尚界、劇場界及同志等群族也走入了這個場景。
不過Underground的成功,也抵擋不了台灣忽鬆忽緊的法規管制。因為消防安檢問題,Underground在’96年初便結束營業。但是另一個更接近銳舞精神的時代也在同時掀起了序幕。
Choose DIY
台北首次舉辦戶外Party是在’95年7月29日。@llen和幾個朋友,自己印發傳單,當天借了台貨車,將簡單的音響搬到二重疏洪道。就像所有當時的DIY音樂活動(「破爛生活節」、「春天的吶喊」)一樣,@llen的動機只是為了好玩,當晚這場Party引吸了200人多參與,熱鬧的景象讓@llen大感意外。之後兩年,@llen及一群愛好音樂的朋友,持續不斷地在二重疏洪道、大稻程碼頭、華中橋舉辦免費戶外Party。此外,當時一些戶外活動,如後工業藝術祭、誠品敦南店遷館、中元普渡宗教藝術節、…等活動主辦者,都開始主動邀請@llen上場負責一段舞場。
DIY精神也使得DJ與舞場產生新的合作關係。以往DJ總是被動地接受舞廳的安排,在一定時段上台播放音樂。@llen說服傳統舞廳(如Secret、Kiss)接受DJ自辦Party的形式:DJ除了主導音樂播放,還要自行負責宣傳和活動設計,舞廳僅提供場地,而門票收入則由DJ與舞廳經營者對分。當DJ取得了活動主導權,音樂形式選擇的自由,才真正收到DJ的手上,他們不必再擔心老闆的「言論管制」。
於’96年5月開幕的Edge,又將台灣銳舞推至另一個階段。Edge的場地原來是作為現場演唱使用的B-Side,「那個場地是最棒的,」@llen回憶當年:「雖然沒有很大,但是那時Edge的客人,很多都是老外、創意工作者,很像我在國外參加的Party,我覺得那時是黃金時期。」當時的Edge由@llen擔任音樂總監,他認為DJ的風格應該受到尊重,因此不同DJ上台,當晚就有不同的電子舞曲類型,如周一是Trance、周二是Drum ‘n’ Bass、周三是Techno、…等等。
Edge百花齊放的榮景沒有持續很久,兩個月後,Edge暫停營業,’96年聖誕節改於羅斯福路重新營業,但經營者要求DJ完全播放「Goa Trance」-這是日本最流行,也是最容易接受的電子樂曲類型。@llen對此限制DJ風格的要求感到不滿,沒多久即掛冠求去。
Trance Taipei Express
雖然新Edge改以商業路線經營,但的確為在台灣電子舞曲的推廣上,產生發酵作用。其他舞廳業者,包括中南部的新設舞場,紛紛至Edge取經,學習其音樂及裝潢風格。實際上,’96至’97兩年間,可說是電子舞曲走出地下最關鍵的一年,其中的重要事件,除了十多場DJ主導的DIY Party、戶外Party,還包括:
- ’96年上映的英國次文化電影<猜火車(Transpotting)>,,在台灣青少年中造成一陣騷動,電影原聲帶大為暢銷,其中的結尾曲<Born Slippy>讓許多人第一次感受到電子舞曲的魅力。在Spin擔任DJ的林哲儀認為,<Born Slippy>是台灣電子舞曲樂迷急速成長的主因之一。
- 台灣的國際唱片公司,如EMI、WEA,開始注重到電子音樂的市場,將一系列英美流行的電子舞曲專輯,加側標引進台灣,樂迷可以很方便地取得電子舞曲的CD和資訊。
- 之前經營Underground的團隊,David及Benjamin,結合幾位電子音樂的創作者,合組了「藍月唱片」,開始有系統地推廣「出神舞曲(Trance)」。藍月唱片的業務包括製作、DJ經紀、唱片代理、服飾販售,同時設立網站、創辦銳舞文化刊物<PLUR>。
- 由陳世興、陳世仁和Monbaza三位電子音樂家組成的電子出神舞曲樂團-「月族」,開始於Edge舉行數次創作演出,同時在藍月唱片的支持下,發行專輯<月神之子>。直到’99年為止,<月神之子>仍是市面上唯一華人的Trance創作專輯。
- 大型舞場@live於’97年中開幕。開幕當天就請到國際知名DJ Paul Oakenfold來台演出。之後一連串國際級DJ來台,不但讓舞客見識到大師風範,也使台灣DJ有更多觀摩學習的機會。
- @llen發表一張舞曲Remix CD,這是台灣出版的CD中,負責混音的DJ首次被視為作者。雖然因廠牌的限制,其中選曲稱不上頂級,不過這張混音CD打破了台灣連續舞曲唱片只選錄流行歌曲,負責混音的DJ屈居次要地位的情形。
- 台北最重要的青年文化刊物<破報>,連續數期以「台灣銳舞新文化」為題,從次文化角度,深入地報導台北的銳舞文化,全面性地將西方銳舞文化介紹給台灣的知識份子。
列舉完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台北舞場卻也存在隱憂…
The Future of Future Music
由於傳言有藥物交易,’97年底,警察連續數次臨檢台北著名舞場,於舞客中發現金盆洗手的幫派大哥,甚至還曾在這些場所發生槍擊事件,電子舞廳一度成為社會版上的靶子、電視新聞搜尋奇觀的目標。影響所及,專放電子舞曲的場所Queens、Edge接連因相同的理由收攤,而以Edge為展演場的藍月唱片也跟著結束營業。
媒體對銳舞文化負面的報導,雖未將銳舞文化催毀,但也是元氣大傷。’98這年,戶外Rave仍持續舉辦,@live邀請Sven Vath、Ken Ishii等德日兩地的國際級DJ來台,除此之外,沒有特別令人興奮的進展,台北銳舞文化似乎進入一個有待突破的時期。
不過,’98年底,由台灣電子樂曲界菁英合力撰寫的<電子舞曲聖經>,可謂是台北銳舞文化一記強心針,如<電子舞曲聖經>作者之一的林強在書背所說:「愈來愈多人在談論電子音樂,甚至某些大學的音樂社團跟我們聯絡要辦舞會,也比較瞭解我們在DJ時的形態跟音樂的感覺…」
隨著網路傳播愈來愈進步,一群主要由學生組成的銳舞客(raver),藉著BBS、WWW交換舞會資訊,並成立「幫比拉台灣銳舞聯盟」,於新開設的電子舞廳teXound舉辦了數次Party。
進入21世紀,台灣銳舞文化還缺少什麼?也許Party辦的比以前多了,也許傳統舞廳接受了電子舞曲,但是台灣的音樂環境仍舊原地踏步。與西方比較,英、美等地,原本就是音樂創作根基雄厚的國家,’90年代的銳舞文化革命,將舞台上的焦點,由吉他手和歌手轉移到操控唱盤的DJ。DJ對音樂環境的改革,在於「現成物拼貼也是創作」的音樂創作概念。所謂「音樂創作」,不再只是組合一個個的音符變出一首新歌,而是當電音與現成音樂結合時,所產生的新風格、新意義,真正的創意就在其中。不過這個觀念並沒有在台灣音樂環境中生根。
’90年代的最後幾年,我們看到台北青少年掀起一陣組團搞歌的風潮。什麼時候我們才會發現創作工具不止吉他,還可以是唱盤、混音器和電腦?什麼時候我們才會想到自己可以動手創作的,不止是音符,還包括風格和生活型態?我們期待這一切,隨著新世紀一起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