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運到學院-台灣噪音/聲音藝術場景歷史速寫

以下是寫給六月號 《大聲誌》的文章,感謝林其蔚、許雅筑、姚大鈞、粘利文、張賜福、游葳提供資料與記憶,本文才得以完成。本文名為「速寫」,表示筆者未能接觸到所有細節、事件與人物,歡迎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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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與聲在「甜蜜蜜 」咖啡館,左起:林其蔚、劉行一、Steve,林其蔚提供)
一九九二年,「ICRT 青春之星」歌唱比賽於輔大中美堂舉行初賽。其中一組名為「零與聲音怪獸解放組織」,由林其蔚、劉行一、Steve(香港僑生)組成的三人樂團進場姿態嚇到了主持人:主唱身著送葬孝服,塗白臉,吉他手著衛生衣、拖鞋,鼓手頭載安全帽,主持人的任何問題,他們一律回答:「不知道。」表演開始,走調的吉他猛刷,鼓點全無節奏,主唱 Steve 狂喊並且在地上打滾。結束後,現場觀眾尷尬地為他們搞砸氣氛的勇氣鼓掌。同年年底的輔大校慶演唱會,再度報名參與的「 零與聲音解放組織 」為最後一組表演團體,活動主辦者表示,如此安排是為了「方便趕觀眾離場」。幾首同樣無節奏無弦律可言的「歌曲」之後,一位憤怒的觀眾拿起音控台的麥克風對台上喊:「你們到底想表達什麼!?」主唱喃喃回答:「nnnnnothing...」

從造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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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與聲於地下刊物內的介紹文章頁,林其蔚提供)

如今習慣「濁水溪公社」惡搞式表演的年輕樂迷看來,以上演出或許稀鬆平常,若再度重演,恐怕也無挑囂的力量,但這兩次大場面的演出,卻是其後十多年台灣「噪音/聲音藝術」場景的開端。事實上,「零與聲音低能怪獸」(後來改名為「”零與聲”:http://www.etat.com/zslo/」)與當時以台大視聽社為基礎的濁水溪公社早期成員有著相當密切的住來,濁水溪公社的前貝斯手劉柏利也曾是零與聲的團員。
一九九一年前後,「萬年國會」與「動員戡亂時期條款」剛於一片改革聲浪中終結,「獨台會事件」落幕,環保運動、性別運動、勞工運動、獨立運動等政治與社會運動風起雲湧,一切主張都可公開談論。在如此意識型態大翻轉的政治情勢之下,這一代經歷過三月學運的大學生心中,除了「該作點什麼」激情之外,還瀰漫著些許虛無的氣氛-上一代校園民歌裡描繪的那個「大我」越來越像遙不可及的神話與笑話-「還能作些什麼?」。
一群學運外圍份子試圖找尋出口,他們放棄追求「大我」,回到自身。英美”七○年代末龐克運動”:http://jeph.bluecircus.net/archives/music/eee_aeeceeae.php「自己動手搞」(DIY)思潮,十年後終於在台灣的這群青年之中萌芽。
這群學運外圍份子的另一項特色是「跨」- 跨校讀書會、跨校社團串聯、 跨領域串聯。「跨」的網絡已在三月學運後更形綿密。零與聲、濁水溪公社的連系,即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成形。不僅是音樂,學運、劇場、前衛藝術、實驗短片、地下媒體也是他們企圖掌握的表現形式。
串聯活動延續到校外, 一九九三年,台大附近的小咖啡館「甜蜜蜜」( 名稱來自於零與聲於輔大辦的地下刊物)成了這群小劇場、地下音樂、學運份子的聚會場所與活動發生地點,零與聲主要成員林其蔚則於甜蜜蜜擔任節目企劃。
這家小咖啡館雖然僅維持了一年,但以它為中心的人們所進行的密謀,卻開啟了九○年代大大小小另類音樂文化的先河。一九九四年,甜蜜蜜結束營業之際,老闆吳中煒在友人的協助之下,於永福橋河堤舉辦了一場以垃圾與廢棄物品構築起來的音樂祭「破爛生活節」,活動內容至今看來仍十分前衛,包括樂團表演、小劇場、影片播放、裝置藝術、火舞祭、夜宿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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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瑞在「台北聲納」,姚大鈞提供)

國際串聯也開始進行,當時工作重心於前衛藝術領域的”王福瑞”:http://techart.tnua.edu.tw/1_member/fujui_staticriot.html、郭冠英於一九九三年創辦完全以噪音/工業之聲為主題的地下刊物《”Noise”:http://www.etat.com/noisetw/noisenz_c.htm》,將英、美、日、港的噪音介紹至台灣。而台灣第一張自製自發的CD,零與聲的首張專輯,也透過《Noise》的國際噪音網絡發行至國外。
九○年代初所累積的能量於一九九五年爆發,「破爛生活節」擴大為「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祭」,由吳中煒、林其蔚等人擔任企劃,演出樂團來自英、美、日、瑞士與台灣。這場在已拆除的板橋廢酒廠舉行,為期數日的表演裡,視覺與身體表演的驚駭程度,可能創下台灣現場表演的紀錄:驚悚小劇場灑狗血、演出者對女性觀眾進行身體侵犯、濁水溪公社以優酪乳對團員灌腸、零與聲對團員灌餿水並將餿水潑向觀眾、...,據說,有數位激動的觀眾在廢酒廠內對著牆壁扔石頭,直到把牆打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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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工業藝術祭」海報,林其蔚提供)
如此無政府式的活動,其背後贊助者,很不可思議,居然是公部門-”台北縣立文化中心”:http://www.cabtc.gov.tw/index1.asp。但從當時政治情勢來看,倒也不那麼令人訝異。林其蔚於最近的訪談中提到:

「當時之所以會與台北縣政府合作,與民進黨執政有很直接的相關,特別是當時民進黨文宣部主任陳文茜的關係。對他們而言,那是一個民進黨文化政策的發揚,也是一個磨合期,大家都在試試看可以有怎樣的可能?如果他們能支持一群完全不為國民黨支持的藝術家,對他們來講是一種勝利。... 這個轉變也跟台灣當時漸漸產生的『政治表演化』相關。民間自發性的集會活動在國民黨時代是找不到資源的,而且警察也反對。... 1995年這一切正在鬆動...」(註:引自《”知識份子與一群不怕死的混混:林其蔚談龐克與台灣學運反文化”:http://neogenova.blogspot.com/2005/08/blog-post_31.html」》,”游葳”:http://neogenova.blogspot.com/)

除了「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在這一年裡,DJ @llen 辦了台灣第一次戶外瑞舞,曾參加破爛生活節演出的 Jimi 和 Wade 於墾丁舉辦第一屆「春天吶喊」。
台北的前衛地下文化圈在「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菁英盡出,或許是激情後空虛,也或許是碰觸到主流社會所能容忍的極限,台灣噪音場景開始進入沈潛期,表演場所回歸至一般小劇場常使用的展演空間。
九七至二千年,台灣噪音似乎欠缺一把提升的力量,觀眾群沒有明顯的增加,以噪音為名的樂團也侷限在零與聲、夾子、王福瑞、DINO 等幾位。此外,「電」這個字眼開始頻繁地出現於活動名稱中。一九九八年的「98 E.M.P.電子實習演出」是這段時間唯一的大型活動,主角是有學院背景的日裔藝術家田中能。在此演出中,DINO 以預錄聲音、效果器及混音器結合而成暴烈電子聲響為形式(他至今 仍堅持類比式的電子音樂創作),田中能以筆記型電腦、音樂軟體Max與精密的感測器探測探肢體肌肉細微的變化作為聲音與影像的控制參數,帶給觀者強烈的感官印象。同樣使用電子感測器、電腦、Max及肢體為表演內容的零與聲和夾子,卻顯得十分粗糙,甚至是失敗的演出。田中能的筆電演出對台灣創作者顯然是一場震撼教育。

新生代抱著筆電突入

台灣噪音的發展遭遇了瓶頸,但是,二千年前後的資訊革命扭轉了它的走向。噪音、前衛音樂、電子音樂這類難以出現在主流媒體的小眾樂種,可以藉由網路散佈表演訊息、交流創作技術。在寬頻網路日漸普及後,樂迷甚至可以透過網路聆賞音樂作品。最重要的例子是一九九八年由前衛藝術家黃文浩成立的「”在地實驗”:http://etat.com/」網站 “etat.com”:http://etat.com/,率先於網路提供視覺藝術、媒體藝術的影音報導與節目。「在地實驗」還提供簡單的活動場地與攝影棚,成為這段時間最重要的實體與虛擬噪音表演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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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大鈞於林其蔚2006個展《不可思議之恐怖騷音展》中演出)

另方面,具有工程、外文及藝術史訓練,精熟現代音樂、前衛音樂,自習電腦,以駭客自居的”姚大鈞”:http://techart.tnua.edu.tw/1_member/Dajuin%20Yao.html,一九九六年成立一系列華文數位藝術網站 “sinologic.com”:http://www.sinologic.com/(其中包括「前衛音樂網」、「前味音樂網」、「潛味音樂網」),於網路撰寫評論、開設網路電台,鼓吹新一代華人樂手投入前衛音樂、聲音藝術創作與研究。
而個人電腦與音樂軟體的技術,在二千年後已有明顯的突破。在以往,要擁有可茲創作電子音樂的器材必須擁有相當的財力,複雜的硬體操作也非人人可掌握的技術。兩千年之前,台北已有幾位電子音樂愛好者熱心推廣,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曾於台北愛樂廣播電台主持「電子馬戲班」的 “Monbaza(張耘之)”:http://leftear.blogspot.com/與雷光夏。再者,九十年代末的瑞舞風潮也帶動樂迷與媒體注意電子音樂。
種種大環境變化的交集之下,以電腦創作已成為勢不可擋的趨勢。姚大鈞談到此現象:

「用電腦作音樂是當下全球之現狀事實,甚至已不能說『大勢所趨』,因為早已經如此了。筆記本電腦是當前的一種 de facto 的標準配備樂器,就像前幾十年的電吉他,前幾百年的鋼琴一樣。這是既定事實,人們應該視之為理所當然。」(註:引自姚大鈞與筆者的電子郵件訪談)

經過數年的蘊釀,二○○二年底由林其蔚、許雅筑與剛成立的台北藝術大學科技藝術研究中心所主辦的「台灣國際電子藝術論壇」堪稱是「台北國際後工業藝術」之後,最具革命性的活動。比較兩場相距七年的活動,前者可說是後者「成熟了」的版本。少了激烈的身體表演,多了對聲音本身的關注。國外樂手/藝術家不單是表演,同時於連續兩天的講習會中講授軟體使用技術與電子藝術理論。
「台灣國際電子藝術論壇」後第二年,多項重要事件連續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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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聲納」海報,姚大鈞提供)

“北藝大科技藝術研究中心”:http://techart.tnua.edu.tw/延請姚大鈞回台開課,主持「”電腦音樂實驗室”:http://techart.tnua.edu.tw/1_labs/digimusic.html」。雖然姚大鈞在二十多年前就曾於台北的軍中廣播電台(現名漢聲廣播電台)主持音樂節目,但他對台灣前衛音樂與藝術的影響幾乎全都是透過網路。他從二○○三年起直接地帶領新生代創作者踏進這片領域。姚大鈞並於二○○四年企劃了表演者幾乎都以筆電為樂器的「”台北聲納2004–國際科技藝術節”:http://techart.tnua.edu.tw/2_exhibition/eArt2004.html」,演出者多為國際聲音藝術創作者的一時之選。
著力於製作前衛藝術線上節目的「在地實驗」於二○○三年舉辦「異響 bias – 聲音藝術展」,向全世界徵選參展作品。這項台灣第一次聲音徵選展除了本地之外,還吸引美、日的創作者參展。二○○五年的”第二屆「異響 bias」”:http://www.etat.com/bias/在國巨基金會與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贊助下,擴大為有一百三十多件來自台灣、香港、英國、美國、法國、立陶宛參展作品的展覽,並於台北著名的電音場地 Luxy 舉辦為期兩天的「明和電機」與「異響Live」大型表演活動。兩次活動所留下的作品影音光碟,是台灣近年來唯一大量發行的聲音藝術出版品。據在地實驗技術總監張賜福的觀察,第一屆「異響」的作品仍以類比電子作品為主,到了第二屆,完全以電腦為音源的數位電子作品大量增加,而且報名者有許多新臉孔。
如果說,「後工業藝術祭」對噪音的基進身體演繹到了「台灣國際電子藝術論壇」、「異響 bias」、「台北聲納」純化為追求聲音的可能性,那麼,「”腦天氣影音藝術祭”:http://www.weatherinmybrain.org/」則繼承了「破爛生活節」的「跨界」藝術概念,除了裝置藝術與行動藝術,也強調影像在聲音藝術展演裡視覺的重要性,以及其與前衛搖滾樂團的關係。頭兩屆「腦天氣」 由樂評人粘利文及「氣象人」樂團成員羅頌策等人於二○○三、四年主辦,第三屆由電子樂團「78 BPM」 團長黃一晉接手。首屆沒有贊助經費,全由參與者自掏腰包舉辦。第二、三屆「腦天氣」則得到台北文化局與國藝會贊助,得以擴大規模,邀請國外創作者參加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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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天氣」海報,粘利文提供)

青年與時代-誰創造誰?

由以上的發展軌跡,我們可以約略看出來,二○○○年之後,「噪音」這個令人不安的字眼已從所有活動與相關文件中消失,身體展演的成份降低,而「電」、「數位」、「科技」、「影像」、「聲音藝術」成為關鍵字。政府的「文化創意產業」經濟政策對於噪音/聲音藝術場景的資金注入,學院的成立,也有著絕大的關係。資訊革命的影響更不在話下。
政府政策與資金投入對於噪音/聲音藝術場景在台灣的擴大或許有決定性的影響,但態度至今仍十分官僚的當局,對於文化事業常是看近不看遠,隱憂還是存在著。目前在學院體制中進行前衛音樂教育深耕的姚大鈞表示:官方對於音樂、藝術與文化的推動,雖有意投入資金,但太過注重表面風光的大規模活動。活動演出是整體音樂創作與欣賞生態的冰山的一角,還有更多紮根的工作尚待進行。
林其蔚於訪談中提到他當年投入的音樂展演之所以能成就,是「時代造就了青年,而非青年造就時代」。但若沒有先驅者事先打好基礎,一旦時代與環境的條件成熟,所造就的場景方向也許完全不一樣。回顧一九九二至九五年那段以學運邊緣份子起家的 DIY 噪音運動,這批先行者創造了台灣另類音樂文化的多項第一:第一場戶外音樂祭、第一張自製自發的CD,率先推出線上影音節目、以筆記型電腦作為現場表演的樂器、...。他們其實是走在時代前面的研發部門與前鋒部隊。
如此來看,青年不一定能創造時代,但青年必定要挑戰時代,勇於嚐試前人不曾作、不敢作的事,在惡劣的環境下,走在時代的前面,為時代起個頭。先要破土,種子撒下才能夠發芽。聲音藝術在台灣還只能算是剛開始,還有一大片未知的疆界等著新一代創作者開拓。

“從學運到學院-台灣噪音/聲音藝術場景歷史速寫” 有 7 則迴響

  1. 如今

    記得上次從溫哥華回台北之前,傑克拿了一部韓國電影DVD,說有空可以看看。那部電影片名是〈春去春又來〉,講一個和尚一生的故事,場景以春夏秋冬四段為分段,也隱喻著人生的循環。當…

  2. “一位憤怒的觀眾拿起音控台的麥克風對台上喊:「你們到底想表達什麼!?」”
    這位觀眾憤怒之餘還帶點理性
    妙呀

  3. 我想破報在台灣絕對還是有它存在的必須性。
    如果沒有破報,有許多很基本很基礎的文化議題、邊緣弱勢問題等…甚至不會在媒體上被公開提出報導。
    即使在這期破報的文章上我們有所聲明反應,但我們的基本立場還是感謝破報每一位記者對台灣地下文化的熱情投入,吳牧青做為一個破報年輕記者,在不討好特定人、事、物的這個部份上是有所堅持的,這個態度精神更是值得大家再多給予期待及鼓勵。
    我們這次的經驗是,無論是主編或是記者本人都是用相當負責的態度 與我們一起針對文章句句推敲,釐清彼此認知上的問題所在。
    所以我在此厚顏建議大家,破報記者如果在報導過程中有閃失或是令人疑慮之處之處,大家不妨直接和破報記者面對面提出問題及疑慮之處,彼此再針對問題加以討論,這在對台灣另類文化的水平上會有更積極有效的提升。
    我想破報是一個可以接受被公開質疑及挑戰的報紙!
    在這次文章的問題上,我們跟記者之間認知上的差異仍然還有溝通的空間,我們的聲明並非是企圖攻擊破報或是特定記者 也在此特為澄清~
    JEPH 不好意思佔用了你的版面~

  4. Anes:
    好久不見了!
    寫這篇的念頭之一就是在其蔚的展覽裡看到sean和胖咕戴耳機的模樣,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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