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床,流浪在海上 -張四十三訪談

本文的節錄版刊載於1999年4月的<Pass>雜誌
訪問:葉雲平、Jeph
整理:Jeph
時間:1999/4
六年前收在《愛死亞洲》合輯中的《人生如戲》,是張四十三最早面世的作品,這首以MIDI完成,結構簡單的曲子,最令人感興趣的是他那粗啞沈厚又帶點北京腔的嗓音。「張四十三是誰呢?」這個問題在之後的五年,我們沒有機會再追問,因為台北地下音樂場景日漸成形,新的名字不斷冒出來,而張四十三似乎是消失了。直到去年《ㄞ國歌曲》的發行,「張四十三」才又從記憶裡蹦躍而出。不過,合輯中收錄的〈我要性高潮〉卻是與〈人生如戲〉完全背反的曲子,他以輕佻的口氣和台灣國語嘲弄政治人物,以性喑喻兩岸關係。實在很難連接〈人生如戲〉和〈我要性高潮〉之間的斷裂。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張四十三的個人專輯的發行,彷彿就是為了回答這個而生似的,他在歌曲中毫不保留,赤裸裸地呈顯了他自己的想法。聽完他的歌,張四十三這個人就活靈活現地站在你眼前–我們看到一個對政治社會,充滿著不滿及憤怒的台灣人,無奈悲觀之中,卻又懷抱著改變未來的希望。
〈我的內分泌有點失調〉是專輯中最突出的曲子,南美浪漫樂風的悅耳吉他中,唱的是百無聊賴的日常生活,看似一切穩當,空中卻飄盪不安的氣味,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一個兩眼茫然無神,臉上掛著空洞微笑的男子。〈流浪的床〉、〈Jack,你去死吧!〉也是這樣有著超現實畫面的歌曲。而〈虎尾溪慢慢流〉、〈ㄚ媽的老唱片>呈現的卻是一幅溫馨的印象派鄉土風景畫。但是這個台灣青年對政治現實是忿忿不滿的,像〈角頭之歌>、〈惡>、〈阿義的43刀>、〈肉慾家族>。在這些歌之中,張四十三以實驗性的拼貼手法,使用現成的聲音穿插在音樂中,〈肉慾家族>整首歌就是完全用去年北高市長選舉的政治人物錄音剪輯而成。而台灣歌仔戲的曲調,更是在出聽者意料的情形下,無所不在地套用於歌曲之中。
在我們的想像裡,張四十三不是一個單純的音樂人,因為他還經營一個獨立牌廠–角頭音樂,並身兼數張合輯的製作。複雜的身份和專輯中奇特的實驗曲風,在在都引起了我們對張四十三的興趣。
問:首先想問是,在第一首曲子發表之後,為什麼六年後才開始繼續你的音樂事業?
張:〈人生如戲>那首歌是我從世新畢業之前作的,用八軌的盤帶錄製的demo,作完就去當兵,退伍後就把它寄給水晶,他們覺得不錯,就放進《愛死亞洲》。那時候我剛好參與了綠色和平電台,心完全沒有在音樂上,也沒有想走音樂這條路。地下電台玩了半年,申請登記也沒過,就把電台收了,和蕭福德、鄭小刀合資開了「恨流行」唱片公司。但是合資的東西很難維持太久,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很難做下去,搞了一兩年,有一些經營的困難。有一陣我也不做了,大概停了半年的時間,思考下一步要做什麼,後來繼續策劃了「角頭音樂」。
問:這個專輯個人紀錄的感覺非常重,創作的時間似乎是拉得很長?
張:這張專輯的詞和曲累積很久了。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有一些歌,但是這些歌到一個階段,感覺會不一樣,你要拋掉。但完全拋棄又會捨不得,那就把它發表出來作成紀錄。釋放出來後,才會有新的東西。若不釋放出來,我可能沒辦法寫出更精彩的東西。若只是拋棄掉,那還是「曾經擁有」,作品發表面世之後,就會覺得那不是我的了,覺得好輕鬆。在錄音過程中,我所有累積下來的想法和情緒都投射到歌裡面去了。
問:強烈的影像感和拼貼的手法是這張個人專輯的最大特色,你對音樂的創作是基於什麼樣理念進行的呢?
張:我錄音的觀念是在搞綠色和平電台的時候學的,所以我比較在行的是剪接,那時候的台呼、廣告都是我剪的。說實在,我不懂音樂,小時候都沒有機會去接觸音樂,都是憑好玩。我對音樂的思考都是從「影像」出發,因為我是學電影的,完全從影像出發。我把曲編好,再叫別人來錄,告訴他是什麼味道,然後我就會用一些影像化的名詞,像「比較飄渺」,我不會用音樂的符號去跟樂手溝通。我在音樂裡面的角色是編劇,然後樂器是男主角女主角,樂手是導演,依他們的方式去彈,彈出來什麼就是什麼。就是這樣的編曲模式,因為我這張的主題真的是內分泌失調的東西,只是要呈現一個畫面跟感覺而己。若是想在裡面聽到精采的樂器演奏可能會失望一點,因為我在這方面要求的比較低。
問:你在做這張專輯的時候,腦海裡應該有一個畫面吧,那個畫面是什麼?
張:我的畫面是一個海洋,上面有一個流浪的床。我個人的生活情緒,反射到對台灣的感覺,真的是一張流浪的床,沒有方向,每個人都很飄渺,隨時都想找一個地方靠岸,但是他又在床上睡覺、在床上做愛,他所有慾望的東西都在上面。這是我原來的設定,比較嚴肅,不像最後作出來的結果這麼戲謔。
問:專輯中列名的樂手有數十位之多,可說是破了台灣非主流樂手的大集合。你是以什麼想法安排樂手提供的素材?
張:樂手是以前做《ㄞ國歌曲》時認識的朋友,都是免費贊助,差不多有二十幾位。我跟他們講:「來打免錢的,國家需要你,要不要來!?」。錄完後,我問他們:「這樣好玩嗎?」有時他們說不上來,有時覺得很好玩,有時會問:「這樣就可以了嗎?」他們以為是要重覆錄好幾遍的,可是我就是要這種感覺。有些製作人在圈子裡混的很熟。像說這首歌要作雷鬼就一定要找雷鬼打的最好的,我不會用這種思考模式去做音樂,那沒有什麼意義。我就是用現有的人際資源,像貝斯,我打電話給拖拉庫的貝斯手:「你有空嗎?」沒空就找五月天的貝斯手。因為我也不是為了他的味道去找他的,我要顛覆你以前彈的形式。樂手彈完也不知道最後會是什麼樣子。像〈肉慾家族>,我請四分衛的吉他手虎蠅來彈,可是最後他的東西我用到另一首歌去了(笑)。
問:專輯中另一個特色是使用了大量的歌仔戲曲牌,不可不謂是一項創舉。為什麼會想加入歌仔戲的素材呢
張:這跟我的成長環境有關,小時候很愛聽收音機,還有在做電台的時候,認識一些搞本土藝術的人,從他們那邊想到很多東西,像歌仔戲我就很有感覺,但我沒有辦從原本的東西去發揚,所以就取一段一段來作實驗,我不曉得結果會怎麼樣,也不像用這個當作音樂特色,只是覺得很對味。
問:對你音樂創作影響最深的樂手是誰?
張:崔健!所以〈革命將取得最後光榮的勝利>這首歌聽起來很像崔健的〈投機份子>。因為錄的時候,我要鼓手打〈投機份子>的感覺,結果就打出那種樣子,吉他手來也是照幹,完成後我一聽,天啊!太像了!後來我再把台灣鄉下的那種很聳的薩克斯風和歌仔戲調加進去。這首歌是十年前寫的,初期創作音樂總是會受人影響很大,這也是成長的過程,所以也沒有逃避,就保留了下來。另外還有像羅大佑,沒有西洋的歌手,朋友是有介紹,但我不太會聽,沒有感覺。反倒是像水晶那套《來自臺灣底層的聲音》聽起來很有感覺。
問:另一個讓我們感興趣的是角頭唱片特殊大包裝,當初怎麼會想採用這種奇特的包裝?
張:角頭開始在經營的時候,我抓不太住方向,那跟電台是不同的媒體,不同的產業。慢慢經營後,我就想,好!我不跟你主流唱片公司玩,因為我永遠玩不贏你,沒辦法玩得比你漂亮,他們太有錢了。我就跳脫,但不會脫節,我來做「音樂雜誌」。因為我很喜歡看雜誌,像[人間]雜誌,我把所有的過期[人間]都買齊了。這種包裝就是來自這種概念,角頭唱片都有標期數,你可能到第五期才看到,若你以雜誌的心態來看待,或許會想把之前的幾期都買齊。我想一期一期做下去,到做不下去為止。目前計劃最少每兩個月出一期,裡面附劃撥單,而且可以訂閱一年。除了原住民和樂團的題材,我將還想以「店」做為報導主題,好此說女巫店和地下社會。我們覺得這個店有趣,去採訪她,然後附一張裡面歌手的現場錄音CD,以雜誌為主。但目前為止還是以CD 為主,未來計劃把雜誌的成份增加。
問:角頭音樂雖然成立不久,但發行的唱片可以看出一些滿鮮明的路線了,像同志、原往民和地下樂團。角頭音樂的經營理念是什麼?
張:台灣做唱片就是反應很快、情緒太淺,可是我覺得可以從音樂出發,延伸到一個人的思想、一個地方的風土、和整個地域關係。我想二十一世紀是心靈的世紀,現在是要講求文明的時候,政府應該從原住民開始關懷弱勢族群,讓台灣社會各族群能夠得到公平的待遇。這才能讓台灣跨出第三世界,走向文明。這也是為什麼角頭要做同志音樂,我們就是用音樂的方式,讓大家來探討這個弱勢族群。
問:《ㄈㄨˇㄇㄨㄛ》這張合輯的製作,好像有一些波折,發行後也引起滿大的爭議。
張:在企劃的時候,我請了一位同志來做統籌,因為我們不了解同志的生活和思考模式,怕講錯話傷害他們。所以用「撫摸」,是表示我輕輕地去撫摸你,去探觸你的感覺,就像一個陌生的東西,你每天都會看到他,但是害怕他,你要去接觸他是用什麼心情?是「撫摸」的心情。但是「撫摸」太聳動了,所以用注音「ㄈㄨˇㄇㄨㄛ」表現。那位統籌也是有點矛盾的,因為他是做同志運動,但是音樂出版是不一樣的事,你不能把運動的思想整個搬到唱片裡面,他做得很累。我們還請同志來成立了企劃組去思考要怎麼做。可是他們都沒有經驗,都憑空想像,有時候根本是做不到的,最後還是我們自己做。我們之間有點不太信任,沒有辦法,這是第一次。其實《撫摸》是滿成功的,各大媒體都在報導,賣了八千多張,現在己經缺貨了,我們都嚇一跳,當初設想五六千張就很高興了。第二張同志音樂–《擁抱》就完全由我來對外,然後第三張,我們己經收到數量相當多的試聽帶,這是我在同志雜誌上徵求來的。
問:《ㄞ國歌曲》也是用這種徵件的方式嗎?
張:倒不完全是,樂團是之前就有熟的,一個請一個,也沒太多過濾。我們是小公司,不能要求太多,從一個想法和意見出發去作這個東西,大家能配合就好,沒想太多。其實後來發現,做音樂想法太多對我們來說是一種阻礙,尤其是合約。所以角頭跟每位樂手都不簽約,我們合約上是寫:「若違約下輩子是狗」,也不罰錢。若真的有事,五佰萬你拿得出來嗎?我們跟同志也是簽這樣子。這是互信,若真的有事就算了,計較什麼呢?所以接下來作角頭音樂的時候,就很容易進行,我們不簽約,依你的想法現階段配合。你把作品拿到別家公司去,他們可能不懂得欣賞,但我們不會否定你的作品。為什麼樂團還蓬勃不起來?並不是音樂不好,而是唱片公司不會企劃,現在企劃的頭頭都是以前作偶像的,他們會作樂團嗎?結果看起來就是很奇怪。當然,樂團有他們的考量,不是說不可以。我是說這個大環境,為什麼樂團還起不來。
問:在推原住民的音樂時,像原音社,他們在各方面條件都滿好的,但知名度比較不利,角頭在這方面有什麼對策嗎?
張:我們已經脫離一般流行音樂的模式了,我是用想雜誌的想法來製作音樂。我不是說流行音樂不好,而是說他們在推新東西的時候,手法完全錯誤,像之前他們出了幾張樂團專輯,結果都沒做起來,連帶也影響了我們這種小公司。我們沒有宣傳費,我跟樂團談過了,你不要當成是做CD,而是作一種報導雜誌,在報導你的音樂、報導你的樂團、你的思想,裡面有很詳細的報導,好像[人間]、[People]雜誌,只是多附一張CD,樂手們都很能接受我們這種另類行銷的觀念。所以你說的知名度問題,我們也有想過,但那不是現階段要的東西,第二階段再開始花宣傳費在「角頭音樂」的系列上,投注在單張上很難成功。還有定位的問題,像原音社,我給他們的定位是:去開發各族不同音樂的團體,你好像是探險家,而不是音樂團體,下一期你去發現或蒐集不同族原住民朋友的音樂,你不是歌手,也不是藝人,你是一個探索者。現在原住民音樂有郭英男的方式,有動力火車的方式,原音社是「中間路線」。他不會失去流行,年輕人會喜歡,也不會讓部落的人反感。
在訪問過程中,我們慢慢發現,張四十三是一位另類的音樂事業經營者,以雜誌式的報導紀實手法製作唱片,這個手法也反映在他的音樂創作之中,或許我們可以稱他為「音樂的寫實主義者」。從別一方向來看,他又是像一個音樂的頑童,聲音握在手裡,他就可以天馬行空地創造一個世界。在首張個人專輯中,他交代了自己的過去,期待張四十三和角頭音樂開拓出台灣流行音樂的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