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地下音樂的推手–水晶唱片的新音樂之路

本文原載於《秘密基地》,2000年5月初版

文/羅悅全

「阿達」有「傻瓜、腦袋短路」之意。美國電影<阿甘正傳>中的阿甘就是一個「阿達」,母親留給他一句名言:「Stupid Thing, Stupid does。」阿甘幹的阿達事讓他莫明其妙地發財又發達。台灣也有一群阿達,不過他們幹的傻事,卻從來沒發過財。這群阿達的領頭叫任將達,綽號「阿達」,這個由阿達組成的有聲出版社叫「水晶」。

水晶之前的西洋音樂市場

’80年代的台灣,一般西洋音樂的樂迷所接收的音樂資訊,都是以美國<Billboard>、<Cashbox>兩份雜誌的排行前二十名為主,菁英一點的樂迷,則依循著’70年代搖滾青年的習慣,奉<Rolling Stone>雜誌為規臬。而另外一群較敏感唱片代理工作者,接觸的資訊更多,像英國的<NME>和當時剛創刊的雜誌<Spin>。在他們眼中,Pink Floyd早己過氣、Bob Dylan垂垂老矣,世界早就不一樣了,為什麼還要提Deep Purple和Led Zeppelin?當然更別提排行榜上那些只會化妝裝屌的重金屬小子。

在所謂「另類音樂」尚未叱吒風雲的’80年代,推動「新音樂(New Music)」最努力的人物,包括在聯合報、民生報撰寫樂評及報導的何穎怡及分別任職於金聲(後來改名為「齊飛」,台灣寶麗金的前身)、滾石的任將達、楊嘉與王明輝,他們以唱片公司發行的宣傳刊物,大力向樂迷及唱片行鼓吹新音樂。而當時的盜版唱片業,即使是專門翻版冷門搖滾唱片的小雅(Nova)及三星,都絕少碰觸到新音樂,除非登上Billboard排行前20名,反而是代理正版的金聲、上揚、滾石,推動工作最為積極。

搖滾客時期1986~1990

’86年之前的水晶還是兼作盜版及代理的唱片公司,任將達頂下原本要結束營業的水晶,隨即簽下’80年最重要的英國獨立廠牌Rough Trade。1986年,水晶成立了專門推廣新音樂的組織「Wax Club」,全力投入新音樂的推廣工作。除了發行會訊,也在大學社團、AC/DC裡,舉辦樂評人與樂迷直接面對面的音樂欣賞會「Wax Show」。許多後來投入推動「另類音樂」的年輕人,如藍儂唱片的但唐謨、田美等人,當時都音樂欣賞會的聽眾。

比起互動性高但效力僅限於小眾的「Wax Show」,上廣播節目是將音樂推至全國最有力的媒體形式。幾位著名西洋音樂的廣播員如中廣的陶曉清、凌威,漢聲的徐凡,都曾介紹過新音樂,當時廣播的搖滾樂節目,不如現在的電台DJ花招繁多,又是Call in Call out,又是打科插葷,他們製作的音樂節目都中規中矩地像是上一門課。在老一輩的搖滾迷心目中,搖滾不是嘻笑怒罵的娛樂,而是一門可以無限延伸的學問。

Wax Club會訊於’87年6月擴大為月刊<搖滾客>,不但提供英美新音樂、地下音樂(這個詞後成為「非主流音樂創作」的代名詞)評論、報導,同時附贈一卷卡帶,內容有如Wax Show的多媒體化:由樂評人口述講解,加上相關的歌曲。雖然這卷卡帶是另一種形式的盜版,但是在資訊封閉的環境裡,有什麼刊物的形式,能夠比文字加音樂更生動有力?

像是將小眾的音樂欣賞會「Wax Show」擴大舉辦,為期兩週的「台北新音樂節」於’87年8月登場!活動內容有新音樂錄影帶、音樂欣賞、唱片展,還邀請了幾位水晶認為是「新音樂」的台港樂手,如梁銘越、陳世興、黃韻玲、紀宏仁、達明一派、紅十字(主唱是趙傳)、薛岳、張洪量、Bones & Teeth(主唱為林暐哲)。

次年第二屆台北新音樂節,才是真正開始讓台灣地下音樂刺入場景的開始。預警是在<搖滾客>,水晶興奮地宣布發現了第一個台灣地下樂團「Double X」,並於卡帶中收錄創作曲<Poor Guy>。’88年10月的新音樂節舉辦的小型演唱會中,參與的樂手包括Double X.、Bones & Teeth、阿電與阿草(黑名單的前身)。Double X標榜「第一張本土地下音樂創作」的專輯<白痴的謊言>。

為了發掘台灣隱藏的音樂創作者,水晶在<搖滾客>上徵求創作樂團。出線的樂手包括陳明章、伍佰、葉樹茵和黑名單。這些樂手參加’89年第三屆新音樂節的演出,作品並集結於<完全走調>選輯中。

水晶在這年成立了「索引」製作公司,發表黑名單的<抓狂歌>、陳明章<下午的一齣戲>。同年由水晶結合數位樂評人及樂迷合撰的<搖滾之聲-新音樂百科全書>,有系統地分析新音樂類型,詳細介紹新音樂重要團體。這本書在當時差不多是被樂迷當成聖經信奉著。

水晶在’90年還鬧了一個新聞。<把我自己掏出來>是Double X主唱趙一豪於當年發行的個人專輯,當時被新聞局以「妨害風化」為由而查禁,之後重新發行的版本,改以<把我自己收回來>為名,嘲諷新聞局在解嚴後最荒謬的一次歌曲審查行動。

民間音樂時期1991~1995

<搖滾客>’91年停刊,宣布水晶一個時期的結束。在此同時,台灣西洋音樂市場上,「新音樂」這個詞被更響亮的「另類音樂」、「現代搖滾」、「獨立音樂」所取代,當然,英美的音樂還是沿著它們自己的軌跡發展,只是人們用來稱呼這類音樂的名詞改變了。而水晶的路線也有重大的轉折。這個轉折似乎是水晶所背負之沈重文化使命感,與社會政治變遷影響之下的結果。

第四屆台北新音樂節,節目單上不復見搖滾樂團的名字,除了在新開張的Roxy II有一場「完全解放」舞會,以及一場「中國民族音樂再出發」座談會,這屆新音樂節的主戲是分別於南投、台北、花蓮舉辦的「台灣本土音樂齊步走」演唱會,節目內容是歌仔戲、恆春民謠、台灣民謠及台灣新民謠。

’90年前後,正是台灣民主運動狂飆的年代,工人農民上街頭、學生佔領中正紀念堂、國會群架事件傳遍全球、…。政治社會的演變,呈現在文化風潮裡:

「復興中華文化」Out!
「台灣本土文化」In!
「菁英主義」Out!
「以民為粹」In!

水晶也在這個本土思潮中改變路線,試圖擺脫搖滾菁英的身段,走入民間社會。
’90年發行的<戲螞蟻>,由陳明章、林暐哲、李欣芸以吉他及電子樂器,重新詮釋台灣歌仔戲。宣傳期間,水晶為了「擁抱群眾」,至各地夜市現場演唱,結果卻失望地發現,逛夜市的普羅大眾並不在乎水晶擁抱的好意,反倒是第四屆新音樂節中,相同的戲碼搬到政大校園,卻獲得大學生熱烈的迴響。這個現象刺激水晶重新思考「大眾與菁英」之間的迷思。就像何穎怡’91年8月於<聯合文學>上的一段話:

「是繼續『媚俗』中智階層,沉浸在這種相互激盪的本土認同假象呢?還是向下學習得更徹底一點,拋棄中智階層的美學與價值觀?而這些是本土化唯一的思考途徑嗎?這些也是新音樂未來發展必須邊走邊思考的問題!」

或許就是在這個目標下,水晶開始進行民間音樂的田野紀錄,自’91年起,發行了數張<來自台灣底層的聲音>,內容搜羅了那卡西酒家歌、夜市叫賣、客家山歌、車鼓陣、…,其中的金門王與李炳輝,後來經由吳念真「乎乾啦」的啤酒廣告,意外地成為歌壇新寵。

這段時間,水晶的發片消息不是出現在報紙影藝版,而是副刊和文化藝術版。同樣在’90年左右,中國時報副刊上出現大量文化論述,每當論及流行音樂,絕不會漏掉水晶的「新台灣歌謠」,可見文化界人士對水晶寄與的期許。

水晶在文化上的成就是可觀且可貴的,但在唱片市場上,卻是一敗塗地。而任將達女兒的絕症,更使水晶的財務雪上加霜。千萬的債務,幾乎逼得水晶過不了十歲生日。當時於水晶擔任總監的何穎怡,為捥救水晶的危機,於’95年中發動「水晶萬人後援會」–四千元購買等值的水晶音樂產品。這個活動激起政治界及藝文界熱烈的回應,所募得款項還了部份債務,暫時解除水晶關門的危機。

政治界和藝文界共同出手捥救一家唱片公司,恐怕是空前又絕後的事件。’98年成立的角頭唱片(正走著與水晶同一條新台灣歌謠之路的唱片公司),其負責人張四十三用一個生動的比喻形容水晶唱片:「水晶的努力,就像是起了一間廟,四方都要來拜。」

停滯期 1996~1997年

當初在水晶及索引製作旗下發表第一張專輯的樂手:黑名單、伍佰、陳明章、朱約信(豬頭皮)、林暐哲、金門王與李炳輝,紛紛走入魔岩及真言社等主流唱片公司,並陸續在流行音樂市場獲得可觀的成績。水晶喊出的「擁抱普羅大眾」,到此才算是美夢成真,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元氣大傷的水晶,雖然債務危機暫時解除,一時難像以往持續不斷的發片,國內部製作發行業務幾近停擺,僅再版之前發行的舊專輯。

而國外部仍持續代理西洋產品,重點轉移到SST、Ellipsis Arts、Trance Syndicate、…等美國的地下廠牌。位於板橋辦公室搬遷後,水晶門市部寄居於通化街的Scum。在Scum結束後,又接著搬著泰順街Roxy Café 的地下室。隨著Roxy Café的結束,目前水晶門市部位寄居於愛國東路的Vibe。

實幹文化期 1998至今

Vibe於’98年開始營業,台灣地下音樂場景日漸活潑,水晶又在這陣風潮中走回搖滾的路線,像是接上「搖滾客」時期。先是阿德與素人歌手老哥的專輯,接著又重新發行瓢蟲’97年的自製專輯。’99年初,水晶的老員工林志堅,與曾開設Scum的張賢峰及另外兩位骨肉皮的團員徐千秀、劉莊敬,合組「實幹文化(取Scum諧音)」工作室,結合了Vibe的力量,共同再造水晶的新生命。Scum、Vibe及水晶唱片都曾歷經過無數挫折的千錘百鍊,三者所構成的鐵三角,分掌不同工作,共同營造出台北樂團的新生態:實幹文化負責演唱活動規劃、樂團唱片製作統籌,Vibe提供演唱場所,水晶負責唱片發行。可以說,十多年來台北地下音樂推廣者的血汗,全都匯流在這個鐵三角之中。
他們共同合作的活動,包括邀請美國地下樂團Seam、Superchunk、Macha、June of 44,給予台灣樂團和樂迷觀摩國外優秀團體的機會。同時合作發行了骨肉皮及廢物的第二張專輯。

在今日主流唱片公司搶簽台灣樂團風潮中,水晶認清楚了自己的定位:在台灣唱片工業中,作為「另類的搖籃;歌手的跳板」,扮演幕後的研發部角色,永遠以獨立廠牌的運作模式,才能保持不斷的創新與靈活度。或許「台灣新民謠」的光環不再是文化評論的寵兒,「地下樂團」一詞也開始被新生樂團質疑挑戰,但是水晶對整個’90年代台灣本土音樂文化的功勞,絕對是無法抹滅的!

Try this: <完全走調>

為了籌劃’89年台北新音樂節,水晶在<搖滾客>上發出徵召令,條件是:「1. 以本國文字(或其它方言)為優先考慮; 2. 不無病呻吟者; 3. 與現存任何現象為主題者。」在這張合輯中出現的樂手:伍佰、葉樹茵、林暐哲、DJ Fish(當時是青銅時代樂團的鍵盤手)後來都闖出了自己一片天空。聆賞時不妨特別注意,幾乎每首歌都使用到大量MIDI和鍵盤樂器。進入’90年代後,台北獨立樂團都以吉他為主,鍵盤和電子樂器反而難得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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