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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07月16日

[詩文]
這條路未免太長了。我低著頭趕路,差點撞上一對牽著手的情侶。他們最後選擇放手讓我從中間穿過。我真的很累,沒有力氣回頭對他們的白眼說抱歉。 其實我不喜歡低頭走路,沈悶得很,灰灰的路面,偶爾綴幾顆理直氣壯的小石子,和幾條不知誰遺落的手帕(相信我,你們很值得同情,但不是我的錯)。 有個巨人拉著這條路,像扯一條線頭,他想看看線的另一頭綁的是什麼。 低著頭走路可以幫助我相信這位巨人的存在。我不是在費力地爬山路,是那個巨人太無聊了。 所以路上的景物,我幾乎完全沒有印象。山腳下我跌了一跤,發現路邊有一幢頹倒的工寮,為一群傲慢的野貓佔住,它們躺在屋頂,瞇著眼嘲笑我這個蠢蛋;在前個轉角,我撞到一棵樹,驚飛數量多到可以遮蔽天空的鳥群,當然,我也順便看了一下天空,藍藍的,撒了幾片閒雲,除了太陽,天空的佈局和我腳下的路其實差不了多少,但我沒看到太陽,那群鳥很快就擋了我的視線。 還有,就是剛才,我突然怔住了,怎麼回事?我怎麼怔住了?是忘了帶傘嗎?還是奇怪著,怎麼沒下雨?好像都不對,一路走下倒從沒注意天氣,只記得剛剛天空是藍的,現在也藍的,是了,一定都沒下雨。那我為什麼怔在這? 我為什麼怔在"這"? "這"是那裡? 簡單的問題,"這"是一條路。很久以前我就在"這"了,我一直在"這"上走。 對我來說,"這"是一條路,對那位巨人來說,"這"是一條不知綁著什麼的線頭。 然後我才發現四周有人,或結群,或獨行,或往我前方走,或往我方後走。 真好笑,居然一直沒發現四周的景物中也參雜了人,直到我不知為何停止步行 ,站在這發呆。 接著,我看到了那座塔,就在前方的山丘上,不遠了,人都向那走去或從那離開。 我停止尋找為何發呆的理由,繼續低頭步行。 最近常會這樣,低頭拼命做著某件事,然後莫名地怔往,覺得自己的腦少了半葉,四周的環境突然變得十分陌生。 灰樸樸的路突然成白色的階梯。 腦少掉一半的感覺,很像是你入迷地讀著小說,翻開下一頁,居然是整頁空白,情緒滯留在那片空白上打轉,沒有出路。 良久。 你只好抬起頭。 我抬起頭,塔聳立在眼前,入口兩片玻璃門敞開著。 塔內的挑高大廳,牆和地板是同一材質的花崗岩,冷冰冰地。大廳左邊有幾個小房間,人群走進走出,沒有表情,這裡不歡迎表情。 我從口袋掏出一張便條:"右邊電梯 三樓 福-1277"。 電梯不是梯子,它是沒有窗戶的小房間,你走進去,挑一個鈕按下, 門關上, 一會兒,門開了,另一個世界。人對空間的流動感硬生生被這機器切斷。 這層樓布滿黑亮的櫃子,每個櫃子兩都以密密麻麻的小格子構成。櫃子之間,僅容兩人錯身而過,像一座迷宮。 堂弟就在這座迷宮的某個格子裡,我在櫃子之間繞了三分鐘才找到"福-1277"。 堂弟出了車禍,就在他過完二十歲生日後的一個月,不是他的錯。 他現在化為一罈骨灰,置於"福-1277"。 告別式那天,火葬之後,撿骨師將他未完全化灰的白骨,依序放入罐中,「像他坐在罈裡一樣」撿骨師解釋:「腿骨、骨盤、肋骨、頭骨比較硬,不會燒成灰。頭蓋骨要放在罐子最上面。」他一面說一面動作,罈子滿了,蓋子蓋不下去,他用力壓碎頭蓋骨,使罈子能完美地密封。 「這家火葬場的設備很新,骨頭燒得很白,要是別的地方就會燒得黑黑的。」撿骨師完成工作,得意地發表結論,並拍拍手揚起一陣灰,害我差點打了噴嚏。 默默地望著堂弟蹲坐的位置,想起他掛在靈堂的遺照,是給照像照的寫真,他穿著紅色西裝,站在紅色的背景前燦爛地笑著,使得像框上方的黑色緞帶結顯得極不合諧。 為了離開這座迷宮,我又花了三分鐘才找到電梯。 回到大廳,我找了可以看到遠方山脈的窗,靠在窗邊點起一根煙。煙霧裊裊飄向天空,在遠遠的山脈後面,我看到那個巨人,他搖搖頭嘆道:「真令人失望,我還以為線頭那端是塊頂了紅櫻桃的奶油蛋榚,結果居然是醜透的石塔。」 我目送巨人轉身離去,喃喃地說:「辛苦你了。」聲音很快被風吹散,我自己都聽不到。


詩文 | 由 jeph 發表於 1996.07.16 03:37 PM| 引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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