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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08月19日

戲法

[詩文]
布幕掀起,沒有掌聲,也沒有噓聲,那表示,沒有期待,也沒有憎惡。根本沒有情緒是值得留給他的。 今天有些不對勁,從後台走出之前,他心中納悶。 他頭上是高禮帽,穿著黑色燕尾服,白色襯衫,棕黃色的污點在左胸口袋上,藏青色變形蟲圖案的手帕花技巧性遮住這個秘密。他的手杖被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握著,另一支戴著白手套的手則輕輕地拉了一下脖子上的蝴蝶結,太緊了,他想,口水都嚥不下去,呼吸也有些困難。 誰都知道他到台上要做什麼。 從後台走到聚光燈下,沒幾步,但其中暗黑的空間,深而遠,腳踏在木質地板上所發出的吱吱嘎嘎聲,寂莫地在舞台徘徊幾圈,然後無奈地消失。他站定在聚光燈下,皮鞋亮得反光,那是他辛苦了一下午的成果。 誰都知道他準備要在台上做什麼。 手杖在地上敲了兩下,隨即被擲向天空,天空?他頭上只有十盞強光燈和幾條繩索懸在那。手杖轉了兩圈,落在他手上,變成一大束玫瑰,鮮豔奪人,還沾著水珠。這束玫瑰離開溫室恐怕還沒一天,不像那支檜木手仗,己經補了好幾層黑色亮漆,以掩飾它的蒼老,就像他每月對頭髮所做的事。 他把玫瑰扔向一旁,拋物線的末端,是暗黑角落,玫瑰落在那,也許有人會撿去,插在花瓶,但也只有幾天好活。而手杖,則躲在他的背後,一彎身,就刺激了脊椎的骨刺,隱隱作痛。 誰都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他拿出一個白色信封袋,扒開封口對著台下,是空的。他把信封封緊,放在腳下。一張報紙從口袋掏出,今天早上讀過了,有一對學生為情跳樓。他特別留下這一版。 第一個對折,把一則尋妻啟事壓在中線;第二個對折,依稀可看到不完整的標題".......失敗,......山再起" ;第三個對折,他看到一個女模特兒的彩色泳裝照,是那家瘦身中心的廣告吧,他呆了一下,又續繼第四折,第五折,第六折,第七折,成為沒有巴掌大的紙頭。他用打火機,將紙頭點燃,燒,慢慢燒,不急。昨天發生新聞,是昨天的新聞,人們讀過了,現在慢慢成為灰燼。他在火燒到手上之前 ,把火球丟上天空,天空?他頭上只有十盞強光和幾條繩索懸在那。火球快速地消失。 他拾起腳下的信封,拆開,取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紙頭,他有把握,一模一樣,今早讀過的報紙,雖然他很希望是個什麼不一樣的東西,例如說,明天的報紙。攤開那紙頭,瘦身廣告上的美女照片正對著觀眾,布滿了皺紋。 誰都知道他還會做什麼。 信封袋還有名堂,他使勁地把信封揉成一個紙團,揉著揉著,一隻白鴿從他掌中拍翅而出,他攤開手,白鴿飛向天空,天空?那裡只有十盞強光燈和幾條繩索懸在那。白鴿飛到左邊算來第二根繩上停駐,相同的位置。 上週六,他爬到舞台上那堆燈光之間捕捉演出完畢卻遲遲不肯回籠的鴿子,發現它所停駐的繩索纏著失蹤一整天的小丑的脖子。小丑還沒卸妝,像發條鬆掉的鐘擺,吊在那輕輕地晃動,睜著大眼,吐出長長的舌頭。這個小丑最喜歡這樣扮鬼臉。一時之間,他以為這又是個玩笑。 誰都知道他最後會玩什麼。 最後的壓軸,他取下白手套,脫下帽子,將手套丟到帽子裡。今天有些不對勁,他把手伸進帽子之前,遲疑了一會,目前為止都很順利,但就是有什麼不對。當他發現帽子裡什麼也沒有的時候,幾乎快驚倒了。他就以那樣的姿態站在台上,在帽子中掏呀掏,冷汗直流。帽子裡什麼都沒有。不對,帽子有一雙手套啊,空空如也的帽子,丟進一雙手套,掏出來當然還是一雙手套。但是觀眾不喜歡看他展示尋常的手套,他們一向都是如此刻薄,無止境地向藝人索求無中生有的技術、死亡邊緣的動作和超乎常人的道德,而他們只是樂一樂罷了。 這些觀眾真該死,他一著急,居然在心中痛罵起來。他感覺到呼吸愈來愈困難,心臟擠壓血液愈來愈起勁。 在眼前完全成為一片漆黑之前,他努力地想看看觀眾的表情。 觀眾沒有表情可言。他看到數千隻白兔坐在觀眾席上,不時吸著鼻子,轉動耳朵。它們紅紅的眼睛,像是方才狠狠地哭過。


詩文 | 由 jeph 發表於 1996.08.19 03:44 PM| 引用(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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