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頂少尉

以下大約是1996年在尤里西斯文社BBS站個人版上貼的札記，回憶當兵的小事．．．．
因為我報的專長不是喝酒，所以被分發到團管區動員科必定有其他的原因。其他留在海防班哨苦哈哈地幹哨長的同學說是運氣。的確運氣，因為我離開那個二大隊三中隊的人渣垃圾場，牛鬼蛇神佔全哨人數一半以上的第三分隊哨之後兩個月，就出了事，兩個兵晚上本該到海邊乖乖地睡覺–我的意思是說執行任務，步巡海灘，但相信在我離開第三分隊哨之後，絕不可能還有誰願意傻呼呼在幾乎不曾發生過走私偷渡的台灣東部陡峭岩岸上給自己的兩條腿找麻煩。

我的意思是說，這兩個阿兵哥只要乖乖地到海邊找個釣魚客搭的爛棚子，好好咪一覺，若是隊長出來呼機子查哨，就回「六洞拐，兩么勾」，「兩洞」，那麼全哨牛鬼蛇神便可以在海邊安全渡過平靜無聊的二年兵役，回到社會再當個誰都管不著的流氓、乩童和白癡。但是，無聊、苦悶、無所謂而來的壓力，可釀出絕美的飲酒慾望，海防官士兵在巡邏時飲酒並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海風夜色，浪撫奇岩，摯友同行，對歌當酒，小店不遠，路邊就有，順手兩瓶，簽帳好說。海巡部隊飲酒是天經地義，不享白不享的福。糟就糟在，那兩個出事的兵，喝著喝著，喝大了膽子，喝呆了腦子，拿起無線電機子使勁地呼：「@！@#$%！&^^%$$#@*&^%！@#@@#！．．．．」，南邊班哨的安全士官要是在平常收到這串沒有使用密碼的粗話，只會笑笑，可是他笑不出，因為他剛收到中隊部的電話，地區指揮官的督導車才離開三中隊，南巡而來，三中隊隊部離二中隊第三分隊哨只有十分鐘車程，若是指揮官車上的無線電也開著，事情就「腫了」。
指揮官果然收到這段酒氣衝天的呼叫，他命令駕駛兵直衝三分隊哨，查明這兩個步巡兵目前所在，等他到達三分隊哨，安全士官見到他肩膀上的三顆梅花，全身發抖，他要如何向指揮官解釋方才那陣天呼，和現在班哨所有的士兵，除了上哨人員之外，全部喝成了一灘爛泥？
上面這段叉出去的小故事似乎太長，這個故事主要是說明部隊的鋼鐵紀律，執行任務不得飲酒，要喝也得偷偷喝，別嚷嚷，否則就會像我曾待過的班哨一樣，兩人軍法，七人送緊閉室，三分隊除了狗之外，全部拆散更調。
這件事在我離開第三分隊哨之後才發生，別人說是運氣，我說是我管教嚴明，以身作則，從不喝酒。
後來到團管區動員科報到，負責帶我的上尉軍官問道，「你的酒量還好吧？」
唔．．？「報告長官，不太好。」
「不好怎麼行，酒量好我們科長才可以帶出去見人。別跟我謙虛，今天晚上試試就知道。還有，以後別叫我長官，參謀無大小。」
當晚動員科迎新送舊，迎我這個新，送兩個舊，是高我一期的預官，他們後天就退伍了，心情跟鳥兒一樣，會飛。他們早上快十點了才慢乎乎地踱進辦公室，看到我，哈哈，學弟終於來報到啦。
他們差不多是同時發問：「學弟啊，會不會喝酒？」
嗯．．．？？？，「不太會耶．．．」
他倆笑成一團，「那你完了。」
其實酒啊，我灌上三罐啤酒是沒什麼問題的，人還很清醒，喝不下第四罐是胃的容量不夠，晚上大不了多跑幾趟廁所，小掉就是了。
當晚餐廳的飯桌上出現的不是我以為的啤酒，而是晶瑩剔透，看似白開水的金門高粱，半打。眾長官們真的把金門高粱當開水喝。我很意外地沒有被擺平，只是跑了兩趟廁所，把剛才吃的冷盤、三杯田雞、鐵板牛肉、九轉肥腸、紅燒蹄膀、．．．全餵了馬桶。
這一次牛刀小試，長官看起來，這個小少尉喝酒不甚大方，不懂划酒拳，也不懂敬酒，但不賴酒，不發酒瘋，勉強可以帶出去，贏不了面子，至少可以撐點場面。
中校科長拍拍我的肩膀說，「沒關係，阿郎剛來時，綽號『一杯郎』，給我們訓練一年，你看他現在多能喝啊，呵呵，來來阿郎來，祝鵬程萬里，乾了！」
叫做阿郎的學長果真一飲而盡，面不改色。
無疑的，學長的確訓練出酒量了，但我疑惑的是，那來的訓練？有那麼多機會可以喝酒嗎？
是的，訓練機會很多，喝酒應酬本來就是沒記在動員執行教則上的不成文任務。主要飲酒對象是轄區內的警員、高層督導長官及配合動員業務的友軍等三合一敵人。尤其是警員。
這些責負發動員令的警員常與動員科軍官找題目辦桌：慶祝評比第一、答謝配合動員任務執行順利、科長生日、慶祝評比第一回請、答謝配合動員任務回請、科長生日回請、．．．等，平均一個月得喝上三四回。
一個叫火龍的警官，最愛喝凍頂白蘭地。這種公賣局出的酒很玄，凍頂不是烏龍茶嗎？什麼時候成了白蘭地。後來我想，這大概是另一種台灣風格的雞尾酒，就像藥酒加罐裝咖啡、Vodka對維他露P等等，是同樣的道理。
這種雞尾酒，軍中相當流行，最常見的招式是維士比加小虎咖啡，有時是加舒跑，嫌酒精不夠，再對一些米酒，不怕喝出問題的話，還可以試試在米酒中加兩顆紅灰檳榔。在軍中數饅頭的兵，在這方面創意驚人，使用身邊隨手可得的材料，大膽地調出各式各樣的口味。
凍頂白蘭地，想當然，是凍頂烏龍茶加白蘭地，不知是誰先發明的，靈感可能是得自西式的喝法，紅茶加白蘭地，或咖啡中放一匙事先點火燒去一些酒精的威士忌。但在後者，酒是配角，像一道菜中的香料，而凍頂白蘭地，是有茶香的白蘭地，而非有白蘭地香的烏龍茶。
第一次參加火龍邀約的飯局，看到列在桌上如同武器的凍頂白蘭地，我不禁開始思考觀察這種主客易位，酒與茶二元對立的現象，不只是這種酒的名字及內容，還包括這場飯局的進行方式。警察與軍人分坐圓桌兩邊，一陣寒喧，多虧您的幫忙，那裡那裡您才辛苦，不會不會互相互相，哈哈，吃菜吃菜．．．．。
大家吃了幾口菜，很奇怪，肥而多油的紅燒蹄膀特別受歡迎，那圈肥肉被搶得精光之後，坐在我旁邊的中校首席動員官說：「．．可以開始了吧．．」
「可以開始了吧？」我心裡反覆唸著這簡單的話，聽起來像是拳擊場上的鈴聲。科長突然想起什麼事，「對了，這位是我們新來的預官，是碩士哩。」
火龍連忙起身，「啊啊，動員科又多了一位人才，敬碩士」，他一口飲盡。
「謝謝，多多照顧」，我回答。
我本來想說的是：「科長，我只有大學畢業而己。」
但經驗告訴我，任何情況之下，絕對不可指正長官，你挑他一個錯誤，他將來會挑你十個錯誤。我把這句話和著酒，一口飲盡。
整桌響起一片掌聲，「好啊！」，「不錯哦，青年才俊」，「科長您又多了一位擋酒大將啊，哈哈。」
大家十分高興。
掌聲落下，火龍指著右手邊坐著一位十分年青的警員，「這位是我們新上任的警員，是張巡佐的兒子。」
這位鮮嫩的警員，立刻舉杯：「我剛來一個月，以後動員業務要多靠各位長官幫忙了，敬各位長官，我乾杯，各位隨意」，他一口飲盡，然後把酒倒過來示眾，表示一滴不剩，十分老練。
掌聲再度響起：「喝！好！」，「真是虎父無犬子」，「果然厲害」。
大家十分高興。
第一局結束，勝負分明。接下來是捉對嘶殺，你敬我，我敬你。兩瓶凍頂白蘭地之後，戰局開始緊繃。
「咦？我乾杯哦，你怎麼才喝這麼一點？」
「我這杯是滿的，你那杯才半杯而己。」
「喂喂，給我倒這麼多，想害我啊。」
「哈哈哈，誰不知道科長酒量，不來個表面張力怎麼行。」
「你那杯給我聞聞，是不是偷換成烏龍茶了。」
「什麼話，我火龍什麼時候幹過這沒品的事？」
「嘿嘿，還說還說，上次才在你腳邊搜到兩罐烏龍茶，啊，還不認帳。」
「您醉了，哈哈，喂喂！老闆，這個鹽酥蝦不錯，科長愛吃，再來一盤。」
「胡說，你才醉了，罰你一杯。」
．．．．．．．．．
「你不要低頭猛吃啊，幫忙喝，快給王警官敬個酒。」
嗯．．好像有人悄聲跟我說話，哦，是首席，我聽覺好像不太靈了。
「王先生，敬您一杯」，我起身敬酒，乾了第四杯。
王警員很滿意，也乾杯。
我坐下時稍稍扶了一下椅背，覺得椅子好像有磁鐵，「碰！」地把我吸下去。
首席又低頭對我咕嚷了一句，這句話在大腦繞了兩圈，我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以–後–多–吃–點–肥–肉–比–較–不–容–易–醉–。」
我的大腦自動給這句話加了破折號。肥肉？這個詞由音，變成字形，再變成意義和影像，我可以感覺到其緩慢的轉換過程。
哦，肥肉是蹄膀旁邊那圈，現在只剩瘦肉。沒關係，肥腸也有油，我伸筷子去夾肥腸，掏了半天，縮回手，筷子那端只有一截大蔥。怪了，剛才明明是對準肥腸的。
更怪的是，這張圓桌開始打圈，轉啊轉，我的椅子也開打圈，轉啊轉，像是兒童樂園的咖啡杯，有自轉，也有公轉。小時候第一次玩這個遊戲，吐了媽媽一身。
現在我知道，只有吐到馬桶才不會挨罵。
等我稍稍清醒時，人在廁所，面朝著馬桶，馬桶裡浮著像八寶粥一樣爛糊糊的東西，好噁心．．．「嘔．．．！」。我又吐了一堆八寶粥。後來我胃裡己經掏得乾淨，而胃好像不太過癮似地又猛抽了兩下子，擠出一點胃液，酸得我的舌頭又麻又澀。
大概是醉了，我想，我居然還能想，可見我沒醉。